30年前,临汾的大街小巷还飘着果香,红红的柿子高挂枝头,被誉为“北方的花果城”。随着经济的起飞,这座以古帝尧千年闻名的“天下第一都”,竟然蜕变为“中国污染第一城”,成为“不适合人类居住”的城市。在临汾土生土长的刘山,就亲历了这座世界污染之都从天堂到地狱般的30年环境沧桑巨变…… “临汾今天刮大风,天蓝风清,很舒畅……”这是我的大学校友刘山今年从山西临汾发给我的短信。对于这个他已经生活了30多个年头的城市,刘山可以滔滔不绝地说很多,也喜欢在短信中向朋友诉说他某天的心情,尤其是和这座城市相关的心情。 一年当中,他最喜欢的季节是夏秋两季,就是从“五一”到10月份这段时间。因为那时水汽大,空气也湿润起来,人可以出去跑跑。在他看来,冬天是临汾最脏的季节,除了工业污染,冬季取暖生火燃烧的大量煤炭,给这个季节的天空蒙上了更多的灰尘。 在冬季,除了中午偶尔开一下窗户,他几乎从来不打开办公室的窗户。冬季早上降尘,一开窗脏东西都进来了。看到城里太脏,他就会利用工作的便利经常下乡。临汾周边的乡村县城虽非处处净土,但还有一些算的上是净土的地方。 他喜欢去东山一带,比如安泽、古县等地。而西山的煤多,乡下的环境也很受影响。西山的路因为运煤车的拥挤而经常堵车,有时一堵就是一天,2008年后不允许超过55吨的车上路,交通的压力才稍微缓解,同时污染也变少了。 从前那些大车,60吨的车恨不得要装80吨,走一下颠一下,一颠煤灰就漫天飞舞。在他看来,这都是经济利益驱使的,煤卡子上的人,只要塞点钱,看到超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放过去了,任凭这些车把煤灰撒满一路。 临汾,他居住的这座城市,也随着经济的发展,从山清水秀的美丽之都变成面目可憎的污染典型。有一位出生在临汾的名记者,曾经在接受采访时反问道:“你们以为山西从远古以来就充满了煤尘、烟灰和焦土吗?” 在农耕时代,临汾非常适宜人类生存发展。这里盆地平坦,水源充沛,气侯宜人,土地肥沃,很适合发展农业。到上世纪70年代,临汾被称作“北方的花果城”。那时候,街道两边种满了柿子树,收获的季节处处花果飘香。 刘山的父亲1962年来到太原工作,1974年调往临汾,在我们的母校山西师范大学(当时的晋南师专)工作至今。父亲来到临汾的时候,城内大多是平房,只有地委有一栋四层楼房,古城墙还在,空气和农村一样好。 师大毗邻上世纪50年代建成的人民公园。70年代的早晨,他的父母起床后,先点上炉子生火,然后出去转一圈回来,做饭给他和姐姐吃。他们住的院子就和小村庄一样,都是土坯垒起来的。操场跑道都是灰渣的,路面由砖石铺成。学校里的教师大都是住平房,条件虽然艰苦,但环境干净整洁。 上世纪80年代,由于交通不便,大小车辆都从临汾城市中心经过,灰尘特别多,鼓楼南北街很脏,而汾河两岸开始有了许多土焦厂。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,汾河已不能游泳,变成了城市排污渠。 作为一位学者,刘山的父亲认为,改革开放后,临汾环境逐渐恶化,原因是多方面的。首先是临汾特殊的地理环境决定了临汾空气不流畅。临汾盆地位于太行山脉和吕梁山脉之间,盆地呈“S”形状,出口在西南方向的河津,十分封闭,而临汾冬季盛行西北风,污染空气排不出去。 其次是由于临汾工业布局不合理,临汾的污染企业多在河西工业区,位于城市的上风向,比如煤气公司、海姿焦化厂、电厂等。 第三是产业结构不合理,临汾被定位为能源基地,以煤焦铁的生产为主,这些企业污染严重,比如山西焦化厂、临汾钢铁公司、临汾纺织厂、临汾染料厂等都是污染企业。 第四就是遍布城乡的中小型炼铁厂和土焦厂(2005年以前很多,现在则少了一些)。 第五就是黄土高原植被遭到破坏,水土流失严重,冬季少雨干旱,粉尘较多。临汾下雪很少,每次下雪,整个城市就像被水洗过一样。2009年天气冷得早,第一场雪一下,家家户户都生火,外面看是雾蒙蒙的,谁也不敢开窗户。
不过,在刘山看来,虽然去年一共才下了三场雪,但下的雪都是白色。从前污染严重的时候,下完雪后,只要一刮风,雪上就有一层细细的煤灰。但是这次扫雪时刘山还是发觉,雪水一化,地上特别脏。以前下雪的时候把雪放在手里,慢慢地融化后,还会发现粉尘的痕迹。 因为专业的缘故,刘山对临汾的环境变化很关注。1991年,他考入山西师大,学习地理专业。当时有一门课叫做《环境学概论》,他记得很清楚,当时老师讲到污染的时候还说,我们国家应该不会走西方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道路。但是到头来却发现,我们还是重复了别人的老路。 当时山西省提出开发母亲河,以汾河沿岸开发为主,课堂上老师说的最多的就是水污染。因为那时的空气还好,所以人们并不注重空气污染。老师举的例子大都是外国的,好像污染离我们还很远。但那时临汾已经有了一些污染工业,比如染料厂、临钢还有造纸厂等,好在这些厂都在城东,也就是临汾城的下风向。 让他不解的是,90年代后,很多污染企业都分布在河西,也就是临汾城的上风向,这给临汾城带来了严重污染。污染企业不应该安排在城市的上风向,这种工业布局的普通常识几乎谁都知道,但拍板决定企业地点的人为何如此外行? 到了我上学的1993年到1997年,临汾的环境还不算太差。刘山觉得污染最严重的时候就是1999年到2003年之间,那时说是治理,但也就是把污染企业从城里转移到山里,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。我们在师大上学的时候,学校正南方向有一个染料厂,每天下午5点到6点都在排放废气,后来搬到临汾城以南10公里的地方。 污染对城市的改变是可怕的。我们上学的时候还能看到街边的柿子树黄的黄,绿的绿,都是植物的自然本色。2000年的时候,刘山院子里一位八九岁的女孩跟着小姨出去玩,她看到路边的冬青,就问小姨,冬青为什么是黑的?那时临汾还没有修环路,大车都从城里经过,特别是晚上拉煤的大车特别多,煤灰把路两边的植物披上了一层黑衣,基本看不出植物原来的颜色。 有人曾说,在临汾晾衣服,湿衣服会在干前就变黑。刘山说没那么夸张,除非搭衣服的时候碰到刮大风。然而,污染对他生活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的。以前污染严重的时候,一天当中只要有机会,他就要洗一洗脸。尤其是在夏天,从外面转一圈回来,不洗就觉得脸很难受。现在已经好了很多,不用那么频繁地洗脸了。 买衣服的时候,他妻子会提醒他,虽然浅色的衣服好看,但是洗起来麻烦。在临汾城里,夏天还好,可以穿花花绿绿的衣服,现在冬天也好多了,以前冬天穿浅色衣服就会沾一层灰。 空气污染直接影响到临汾人的健康,最常见的就是皮肤和呼吸道疾病,冬春季节这两种病人最多,因此在临汾早晚戴口罩的人很多。刘山的妻子经常会出现皮肤过敏,而只要去外地,皮肤就会变好。我还记得,我大学斜对门宿舍的一名女生犯过敏性鼻炎的时候,常常早上还来不及起床,就连打几十个喷嚏,让人觉得很可怜。 刘山觉得,现在的空气比1990~2005年时好得多,不过确实不如七八十年代,现在还是需要改变出行时间,不能随时随地做户外运动。他平时锻炼一般选择下午,冬天一般不在户外活动。不过师大稍好一些,因为树木多。他觉得最大的影响是对孩子,特别是抵抗力差的孩子很容易生病。他的女儿一般就在师大校园里玩,因为校园环境好一些。但是如果碰上天气不好,也就不让她出去了。
冬天早上,他的父母都不敢出门,晚上降尘时也不出门。像他父母这一代的人,大都是全国各地大学毕业后来到临汾的,其中有许多南方人。现在这些人都已退休,大都选择离开临汾或随不在临汾的儿女一起生活。 2008年,我和同事去山西采访的时候住在临汾。在没有踏入这座城市前,我的两位老外同事都惴惴不安,不知道这座被列入污染黑名单的城市究竟有多脏。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,他们在临汾看到了蓝天白云。 我见到刘山的时候,也有点儿奇怪,问他空气怎么比我们想象的好多了。他笑着说,现在临汾晚上都能看到星星了。就在最近,他还带着女儿去数星星,能看到十几颗。如果在陕西老家,一抬头就是几百颗,根本不用一颗颗去找去数。 在外人看来,污染严重的临汾简直是一个应该马上逃离的“地狱”,然而在临汾人看来,这就是生活。刘山认识的人里面,只有几位老年人因为受不了污染离开了。或者是儿女在外地如青岛、海南岛或者北京买了房子,冬天的时候,他们就像候鸟一样,飞到空气好一些的地方去生活,等到天暖了再回来。他的同龄人里,离开临汾的人并非因为环境污染,而是因为两地分居、工作调动等原因。一些比他年轻的师大读书人,想去外地工作,主要也是因为临汾的发展机会少。 前些年,一些有钱人,出于对污染、疾病和安全的担心,到外地置房居住,新移民的涌入似乎没有减缓人才和资源外流的趋势。尽管临汾财政收入以每年10亿元的速度增长,但专家们认为临汾的发展是一种“傻瓜模式”:高耗能高污染的煤焦钢铸产业产值占了全市GDP的60%。就这样,一座千年古都几乎变成了被粉尘和废气笼罩的城市。 山西师大中文系有一位浙江籍的老师,把70多岁的母亲接到临汾住,但是母亲老得病,尤其哮喘得厉害,看了半年医生都看不好。最后,母亲说,我死也要死到老家。无奈之下,他只好把母亲送回浙江,结果回去后母亲的哮喘病就不犯了。 如果临汾现在的环境还停留在5年前的状况,也许很多人会有很悲观的想法。但是2007年成了临汾环境的转折点,因为山西实施的“碧水蓝天工程”,60万吨以下的焦化厂都被停产,临汾的煤矿和洗煤厂也减少了很多。因此,现在临汾的大气环境已经开始好转。 刘山也曾经想过离开临汾,但不是因为环境的问题,而是考虑到自身发展。在一个地方呆习惯了,自然会有感情。最终,他还是选择了留守。 他接触到的低收入老百姓,根本没有想过出去居住,因为能生存下来就已经不容易了。临汾的房价在3000元一平米左右,好地段更贵。在他看来,临汾真正关心环境的老百姓很少。 2003年11月,他去临汾下面一个县的焦化厂办事,在该厂住了两天。这个厂子周围还有许多工厂,是一个工业园区,从早到晚天空都是灰蒙蒙的,气味难闻。他只呆了两天就觉得呆不下去。而那些工人常年生活在这里,用健康去换钱,因为他们穷,没有别的选择。 临汾就是这样一个在发展中处于极度矛盾的城市,一个有着触目惊心的污染和巨大产能效益的能源型城市。临汾的经济总量,曾经连续四五年都是山西省第一。如果不是黑砖窑、溃坝等一系列的负面事件,临汾的经济增长速度还会比现在更靠前。让刘山感叹的是,不协调的发展,不仅导致了污染,也导致了很多的事故。 总部位于纽约的国际环境研究机构“铁匠研究所”,把临汾列入了2006年世界十大污染城市。而来自中国官方的报告同样显示:2004年起,临汾已连续三年成为中国内地城市污染之首。 城富民穷,一个城市能承载的污染之重究竟能到什么程度?随着城市的扩展,机会的增加,临汾城区人口已经从1990年的19万增加到现在的约70万人,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外来人口。所有这些人,都生活在这里,和这座城市一起默默地承受一切过去的对或错。 每年刘山都会带女儿去外地旅游,去过北京、西安、昆明、新疆等地。女儿觉得最好的地方是西安和昆明,因为这两个地方干净,天很蓝,树很多,空气也很好。 他的女儿和同龄孩子一样,从老师或者电视节目那里,知道了临汾污染严重的事实。对于原因,女儿说是因为汽车多,味道难闻。在学校,她也写过关于家乡的文章,但都是写好的方面。他问女儿怎么算是环境保护呢?她说不乱扔东西就是环境保护。 对于临汾未来的环境,他还是很有信心。和很多临汾人一样,他对这座城市有着天生的感情和骄傲。网络上曾经流传一句顺口溜:“三十年看深圳罗湖湾,一百年看上海滩,一千年看北京古城,五千年才能看到临汾乃至华夏历史之源。” 5000年前,临汾地区是非常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,在他看来就是一个鱼米之乡。明代的时候还有湖泊,现在曲沃有一个叫太子湖的公园,但是农业学大寨时把水排到河里,湖泊就消失了。
只要临汾开始转型,临汾的未来发展还是有希望的。现在因为认识到污染的严重性,临汾城区和周围不再允许污染企业上马了。早在2006年,临汾就开始了“壮士断腕”,推进“碧水蓝天工程”建设,以期改变临汾的生态环境,对焦化、冶炼、电力三大污染行业重拳出击,共淘汰、关停、取缔污染企业473家,停止运营了严重影响空气质量的八大煤焦发运站。2007年,又分三批淘汰关闭149家重污染企业。 但是让刘山担心的是,更多污染企业向下级县镇转移,很可能会污染到那些他现在为躲避污染空气而去下乡的地方。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,那么他下乡只能往更偏僻、更深的山里去了。 刘山说,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。 |